哪里都不对。
继父沈厅长,是一个曾经风雨里来去,胸膛挨了三颗枪子,背上背砍过五刀,连血都有铁锈味的人。然后,解放后给他摆弄上了高高的位置去,在官场上继续风雨来去。
但是沈小萍觉得,他是个女人。
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是个小女人。他有时候看到耗子和蟑螂,会眼睛猛然撇开一边,像是在害怕。
有时候看到母亲完美的身材,他长胡子的嘴悄悄撇一撇,没有对丰韵性感的向往,更似乎是在嫉妒。
母亲杨春是个上海小女人,好看又带着一点俗气,非常世故。总是娇滴滴地,又极有眼色和修养地抓牢着大官丈夫的心。弄堂里的女人总是羡慕而嫉妒又略带不屑地听着她掐嗓子。
但是沈小萍觉得,她非常麻木冷漠。
杨春从来不用剪刀。自己绝对不碰。因为她一看到剪刀,就开始下意识地转动脚尖。那是她感到恐惧的标志。她也一点不爱同她一样娇滴滴的小儿子,小女儿,她每次慈母一般笑的时候,都没有笑到心里去。而望着沈小萍的表情里,垂下头懒洋洋叫她时,与其说母爱,不如说有一丝同情。
弟弟则是一个小孩子。这看起来总没有差错。
但是沈小萍无论如何都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发出过成年男人的声音。直到有些东西说没剪干净,换掉,换掉,换一个真正的人类婴儿。
从此后,弟弟才像个真正的人类婴儿那样哭,那样笑,那样长大。
弄堂里的住户搬弄口舌。
但是沈小萍觉得,根本不必在意他们和她们。
因为无论多难听的话,如果一年到头听,一天到晚听,你会讶然发现,她们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话。
沈小萍十四了,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脸小小的,全身都瘦巴巴,眼睛极深黑,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长在了一对眼睛里。
母亲有时候不太高兴地说“这是一双贼眼”。
但沈小萍也觉得自己不对劲。
她十四岁了,可是她总觉得自己既不是十四岁,又没有十四岁。
她觉得自己本应该比十四岁大,但又觉得自己应该永远只有六、七、八岁。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又觉得自己的脑筋糊里糊涂的。
她还总觉得,天空上有滋滋的齿轮声。
地上总是有悄悄的光照着她。
太阳和月亮每一次交替日夜,都像是黑布罩住灯泡又掀开。
有时候,她在学校的舞台上起舞,人们夸耀她跳得不错,她仰起头,却总能看到自己四肢上有无形的提线。
总之,哪里都不对。
坐在台阶上,她似乎听到屋里传来继父和母亲说话的声音,又似乎听到太阳在和云朵咬耳朵,风和大地私语
“换换”
换什么呢?
沈小萍是个傻子?这还用得着说吗?公认了!
她身材纤细,脸巴掌大小,眼睛就占去了不少分量。看起来有一种和时代推崇的健康美感截然两样的,人们不愿意认可的怪异的美感。
她最为出名的是从小到大的读书都不及格,像是成绩和反应永远跟六、七岁的孩子等平。
动作永远不协调,像把一个六、七岁高的小孩,装在一个少女的壳子里,走起来路来,晃动四肢,像是在过于宽大的皮套里带动着肢体。古怪滑稽又可笑。
但是当她跳舞的时候,旋转的时候,偶然和别人发生交谈,样子又像正常的十四岁的曼妙少女。
甚至跳得蛮不错!学校停课,搞文艺,她旋转,旋转,像一只娇小的天鹅,又像美丽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牵着,在舞台上演一出精准得像四肢被规定好的舞剧。
现在依靠她的继父,好歹上了一个小学,现在小学马上就要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