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无数次离开又无数次归来。
但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
而再无归来的机会……
掀开车帘,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都邑,秦始皇只感觉,一个相处多年的熟人,在向自己挥手道别,即将冻结的渭水,像是他流出的浊泪。
别了,老友。
别了,咸阳。
再归来时,或将躺在车中,赴骊山入葬。
浓厚的乌云遮蔽了天空,鹅毛般的雪花从天际飘落,落到车窗边,落入秦始皇手心,一片冰凉……
下雪了。
触景生情,秦始皇又想起自己那个在大雪夜出生的长子了,近来,他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那个不小心摔碎玉璧的孩子,躲在蒿草里偷偷哭泣,生怕父皇责骂。
但下一瞬,他却突然长大,鲜血淋漓,跪在榻边一言不发。
秦始皇叹了口气:“扶苏,今天,你便虚岁三十了,三十而立,你究竟去了何处?”
从咸阳到鸿门,从鸿门到灞上,雪越来越大,秦始皇却时常掀开帷幕,不住往外眺望,像是期盼着什么。
但落满白雪的道旁,却始终不见那个修长的身影……
……
季冬下旬,整个北方,迎来了一场全国性的降雪。
南阳郡也不例外,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个宛城内外,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团,如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百姓们躲在屋子里哆嗦不想出门;那些空落落的田亩成了一片雪场,有几只出没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脚印,四处一派清冷景象。
宛城之外,一条三叉路口处的亭舍,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在此接受盘查。
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凌乱的胡须,看年纪三十多岁,手持验传,验上的身份是“芷阳上造白夫”。
而传上,则盖着咸阳官府的印章,允许关梁随意通行。
他将剑交予亭长检查,松木鞘,剑有些锈迹,亭长打量此人装束道:
“剑得磨一磨了。”
那人笑了笑。
他曾穿着貂裘袍服,手握美玉,一身皓皓之白,如今却换成了粗布皂衣。
他曾骑乘千里龙骏,腰挂万金宝剑,如今却换成了羸瘦驮马,短小锈剑。
他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秦朝亭舍检查虽严,但毕竟没先进到刷身份证录指纹的程度,只要不像十来年前,那个冒充冯毋择儿子的学室弟子一般胆大包天,直接找官府骗钱。
天下律令已驰,既然验传没毛病,亭长只随意检查了一番,也不为难,将剑还给那人,借口索要了几文钱后,示意亭卒放行。
但此人走到岔路口后,却陷入了踌躇。
路分三条,分别向南、向北、向东。
向南是南郡,那是昌南侯的家乡,在那里,很容易找到其乡党旧部,再辗转前往江南岭南。
向北是武关,可以在那等待秦始皇帝的车驾,亦或是过了关梁,潜回咸阳……
而向东,则是一片未知。
天又阴了,雪又落了,他在雪中迟疑了许久,许久,最后才喃喃自语道。
“三十而立……”
曾经,他集天下人的希望于一身,被所有人推着,所有人叽叽喳喳,逼着他去做各种事。
看似离云端很近,那金色的桎梏,触手可及……
但实则如玉般易碎,一点挫折和意外,就足以毁掉一切,堕入无边黑暗!
因为他所谓的权势,所谓的名望,所谓的党羽幕僚,不过是空中楼阁,根本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