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已经是万历皇帝了,若是想在万历十六年末这个时间点上处置魏忠贤,那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不过的一件事了。
甚至他连杀人的旨意都不用下,直接就像万历皇帝处置冯保一样降发孝陵即可。
这时候的魏忠贤多好处理?简直就像巨象踩死蚂蚁。
蚂蚁还能成群结队,而现下的魏忠贤连他将来的那些魏党党羽都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他这么一个人。
更别说连通朝臣了,历史上要等到天启皇帝继位才出现真正的阉党,现在顾宪成还在老家服母丧呢,没有东林党这个对手,哪里来的阉党?
朱翊钧将魏忠贤该杀的几个原因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想完他才发现他实际上是在给他自己找理由,更具体得来说,是在找杀人的理由。
而一个人如果在做一件事之前要反复用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那很大概率上就表明他心底实则是不想做这件事的。
类似情况曾经也发生在朱翊钧穿越前赶论文的时候,那会儿他坐在电脑前面,也是总想给自己找些其他事情来干干,比如做做家务健健身甚么的。
对于朱翊钧而言,当皇帝杀人,和当学生写论文一样,是一种痛苦的本分。
历史上的崇祯皇帝用切实行动诠释了这种本分,杀魏忠贤属于他这个大明皇帝在正当防卫,一个皇帝都已经当到需要正当防卫一个奴婢的份儿上了,这个奴婢难道还不该死?
“奴婢该死。”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魏忠贤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殿中那空荡荡的寂静,
“奴婢有负皇爷之命,理应受到惩处。”
魏忠贤这一开口,朱翊钧反倒有些放松下来,他心想,九千岁果然名不虚传啊,朕想干甚么还一个字都没说呢,他就连该这么干的理由都替朕找好了,比大清早上打鸣的鸡还活泛呢,
“是吗?”
朱翊钧吐出这么两个不置可否的字来,他隐隐希望魏忠贤接下来千万别给他往正当杀人的名目里添理由,天知道他一个穿越者得拿出多么坚韧的忍耐力和多么强大的现代道德感才能压制住先下手为强的杀人想法。
魏忠贤也不负他所望地当即往地上磕了个头,接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奴婢原本想要为皇爷效忠,不想却反陷皇爷于两难之地,奴婢罪该万死。”
朱翊钧心里“唔”了一声,暗道,没想到老魏年轻的时候还挺遵纪守法,虽然是个无赖,但是也能知道打人不对。
却不料魏忠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着道,
“原本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被奴婢那么一逼问,不想牵扯出新建伯和前兵部尚书吴兑家来,这两家一位是先祖从祀孔庙的心学大儒,另一位是守边有功,为皇爷所看重的股肱之臣,而奴婢是个甚么不中用的货色啊?奴婢就是皇爷您御靴上的一只蚊蝇,是您手指头上的一根毫毛,您想赶就给赶了,想拔就给拔了……”
朱翊钧顿时就被哭得受不了了,魏忠贤用的是市井里头磨练出来的“闹功”,专门用来对付朱翊钧这种脸皮薄又道德感强的高素质人群。
倘或是原来的万历皇帝,或许早就一道御旨将老魏发配去种菜了,但偏偏朱翊钧是一个现代人,他实在没法儿对此感到无动于衷。
可想起历史上魏忠贤成功蹿上乾清宫大殿的情形,朱翊钧又做不到好生出言安慰,他觉得老魏实则也不需要他的安慰,甭管他现下有多害怕,在真正的历史里,九千岁可是直接坐到他现在坐的位置上,像皇帝一样得看奏疏的。
朱翊钧总疑心魏忠贤眼下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在忍辱负重着惺惺作态,老魏可是一个当了奴婢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奴婢的人,他要是真的对股肱与大儒有如此敬畏之心,那后来的“东林六君子”也不会在诏狱中被折磨得那般悲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