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剑仙手上这个小泥人却忽得击股而赞,虽口不能言,依旧在大点其头,仿佛然领会泥人张这番话语。
泥人儿是泥人张捏出来的,天生是他的儿子、奴才,自然就不会反驳,不论邪剑仙说的什么狗屁话通通如嗅芳草一样。
邪剑仙看着景天,他的话却是给手里的泥人儿说的,一字一句,皆是金科玉律。
他说一句,泥人点一点头。
他说:世人皆愚,杀之无妨。
他说:不忠者溺,不孝者哀,不仁者毙,不义者丧,其罪皆不如不信有神。
他说:民可隶使而不可知之以道。
他说:寰宇归一,其惟天帝,希夷精微,视不能见,听不能察,触不能及,独信之而能沐恩化,天下皆当奉如至亲,不可废离。
待邪剑仙把话说完,他掌心的小泥人已陶然大乐,大有闻道之趣。于是乎,他便呵一口气,泥人骤然化一道黑风,吹上景天的脸庞,自七窍里钻了进去。
这一道妖风是如此迅捷,景天腰畔的长剑都不及抽出。他更没有来得及闪躲。
景天僵立原地,他的血肉之躯像是冷冰冰的石头一样,可此时此刻,他的一颗心里却是天翻地覆,刹那仿佛冰河柝裂,耳畔似有霹雳炸响,一恍惚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齐上心头,便如群峦滚雷,飞石落涧,霎时间烟火冲天,熏得他涕泪齐流。
他周遭寂然不动的人潮再次奔走起来,他面前泥人张的摊子也陡然远去,仿佛乘着一阵风的黄叶,消逝在街尾。
景天捂着心口,他脸上僵死的、冰冷的神情一点点破碎,他的嘴角下撇,眯缝着眼睛,五官挤在一起,略微仰起头,他似乎是在谑笑,又像是在大哭一场,他的泪灌溉沧桑的脸庞,冲不却愤怒狞恶的脸色,而转瞬又似乎变得极悲凉苦痛。
他的七魄回来了。
被一阵妖风吹回来。
泥人儿不是别的,正是邪剑仙从景天身上剥下的魂魄。
如今这魂魄回到了景天这具肉壳里,却不再是原先的景天。
景天的心的确死了,可如今又活了过来,而景天的神——他的精神,他的剑神,并不钟意这个泥人,这个奴才一样的七魄。
他的七情遽然回归,可关于景天的一切情感却没有回来,如今他体内的七魄不是景天的七魄,而是邪剑仙给他埋下的心魔。
这魔头心意侍奉魔主,要把景天也堕成邪魔。
原本景天不会在意,可如今他又有了悲喜,他为心魔带来的恶念,感到无与伦比的苦楚。
待卢氏女再次寻到他时,景天好似街头的乞丐,蜷在一户酒家门前的石阶旁。
“恩公,你醒醒!”
景天睁开眼睛。
卢氏女却觉得他并非睁眼,而是从鞘里抽出了剑,霎的寒光迫胆。
她先惊后喜,“恩公,你的法力!”
景天点点头,随后又痛苦地摇摇头。
他凝神静气,收敛气机。
心魔补齐了他的魂魄之缺,而今他可以重新凝练法力,那些潜藏在紫府的精纯法力如海潮一般涌出,比他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汹涌。正如铁冠道人所言,心如虚空,身如广漠,他的法力其实从未消散,只因他灵慧沉沦,故而无法感应,而他的剑意仍旧兢兢业业为他凝练法元,昼夜不息,时至今日,已然十分可观。
这法力似潮,自紫府向下,涌入膻中剑池,源源不断转化为剑道元罡。
坚逾五金,锐不可挡,唏嘘吐剑气,杀人谈笑中,剑修若能练就剑罡,便是登堂入室,从此天下之大任可去得了。
这本是极好的消息,可如今的景天宁愿自己没有这些法力。
他低垂眼帘,将混身气机收拢。只是心魔嚣扰,如亿万凡尘纷纷而落,景天竭力却只能维系灵台不坠。